大学衍义补 - 第 163 页/共 184 页
臣按:自古盗贼为民害者莫如盐徒,盖厚利所在,人之所趋,不顾死生者也。惟其利重,所以能致人死命,彼尽命以致死,而我用有生路之人以御之,此所以我众虽多而不能制其少也。此事关系甚大,夫国家之于盐课,盖众利之中一利耳,其利之有无皆不系于国之重轻,其害之有无而国之治乱安危实系焉,是故远而有唐一代之祸莫大于黄巢,近而前元一代之祸莫大于张士诚,巢与士诚皆盐徒也。为国家远虑者,尚预思有以消弭之,毋蹈昔人之覆辙而使之至于无可奈何。
八年,台州民方国珍为乱,聚众海上,寇温州。十一年,命江浙左丞博特穆尔讨之。十二年,复叛,杀台布哈,寻命纳琳讨之。十三年,从特呼特穆尔请,授国珍以徽州路治中,不受命。十六年,国珍复降,以为海道漕运万户。未几,以为江浙行省参政。
臣按:先正有言,元之失天下,招安之说误之也,何则?人君所以立国者以其有纪纲也,所以振纪纲者以其有赏罚也,赏必加于善、刑必施诸恶,使天下之人知所劝惩焉,则治本立矣。方国珍者,当天下无事之时,一旦敢为乱首,以为天下先,为元人计,宜痛诛剿之以惩夫民之不逞者可也,乃听人言,行招安之策,不徒不加之以罪,而又授之以官,是以赏善之具以劝恶也,由是群不逞之徒纷然相仿效、相诱胁,事幸成或得以为王为伯,不成亦不失州县之官,用是盗贼蜂起,而元因是亡矣。虽然,岂但元哉?宋人有诗云“仕途捷径无过贼,将相奇谋只是招”,则其来远矣。然则国家不得已而当此时有此寇,何以处之乎?弭祸乱者必折其萌,国家无事之时,齐民无故首兴祸乱,要必合天下之力以攻之,遏绝其萌,使毋致于蔓衍,决不可用招安之策也。万一不得已而用焉,必播告之曰:除首恶某一名不赦外,自首名外其同党有能自首及缚其人来者,皆宥其罪,量加以赏焉。使一世之人皆知朝廷严首乱之诛,的然不轻恕,则祸乱之原塞矣。
元末盗贼蜂起,有司不能制,及发丁夫开河,民心益愁怨思乱,栾城人韩山童倡言“天下大乱,弥勒佛下生”,河南及江淮愚民翕然信之,其党刘福通等同起兵,以红巾为号。既而山童就擒,福通遂破颍州,据朱皋,攻罗山等县,陷汝、宁、光、息等府州,众至十万。
臣按:承平之时,国家有所征行戍守,恒患士卒消耗、军伍空缺,稍欲编民为兵,恐其嗟怨或生他变,不独本兵者不敢主此议,而建议者亦不敢启此言,夫何盗贼一起,旬月之间即成千万,是何公为之甚难而私为之乃易易如此哉?必有其故矣。明明在上,穆穆布列者,请试思之。
以上论遏盗之机(下)。臣按:自古论盗贼者多矣,惟宋秦观之言最为切中机要,谨备录之以为后世之鉴。观之言曰:“治平之世,内无大臣擅权之患,外无诸侯不服之忧,其所事乎兵者,敌国盗贼而已。敌国之害,士大夫讲之详、论之熟矣,至于盗贼之变,则未尝有言之者,夫岂智之不及哉?其意以为不足恤也。天下之祸常生于不足恤,昔秦既称帝,以为六国已亡,海内无复足虑,为秦患者独匈奴耳,于是使蒙恬北筑长城,却匈奴七百余里,而陈胜、吴广之乱乃起于行伍阡陌之间,由此言之,盗贼未尝无也。夫平盗贼与驭敌国之术异,何则?敌国之兵甲马如云,矢石如雨,牛羊橐驼转输不绝,其人便习而整,其器犀利而精,故方其犯边也,利速战以折其气。盗贼则不然,险阻是凭,钞夺是资,亡命是聚,胜则乌合,非有法制相縻,败则兽遁,非有恩信相结,然揭竿持梃,郡县之卒或不能制者,人人有必死之心而已。故方其群起,而速战以折其气,勿迫以携其心,盖非速战以折其气则缓而势纵,非勿迫以携其心则急而变生。今夫虎之为物,啸则风生,怒则百兽震恐,其气暴悍,可杀而不可辱,故捕虎之术,必先设机阱,旁置网罟,撞以利戟,射以强弓,鸣金鼓而乘之,不旋踵而无虎矣,至蛇与鼠则不然,虽其毒足以害人而非有风生之勇,其贪足以蠹物而非有震恐百兽之威,然不可以骤而取者,以其急则入于窟穴而已,故捕蛇鼠之术必环其窟穴而伺之,薰以艾、注以水,彼将无所得食而出焉,则尺棰可以致其命。夷狄者虎也,盗贼者蛇鼠也,虎不可以艾薰而水注,蛇鼠不可以弓射而戟撞,故曰平盗贼与驭敌国之述异也。虽然,盗贼者平之非难,绝之为难,平而不绝,其弊有二,不可不知也,盖招降与穷治是已。夫患莫大于招降,莫深于穷治,凡盗贼之起必有枭桀而难制者,追讨之官素无奇略,不知计之所弭,则往往招其渠帅而降之,彼奸恶之民见其负罪者未必死也,则曰与其俯首下气以甘饥寒之辱,孰若剽攘攻劫而不失爵位之荣,由是言之,是乃诱民以为乱也,故曰患莫大于招降;凡盗贼之首既已伏其辜矣,而刀笔之吏不能长虑,却顾简节而疏目,则往往穷支党而治之、迫胁之,民见彼污者必不免也,则将曰与其婴锢金木,束手而就毙,孰若逃遁山海,脱身而求生,由是言之,是驱民以为乱也,故曰祸莫深于穷治。且王者所以感服天下者,惠与威也,仁及有罪则伤惠,戮及不辜则损威,威惠两失而欲天下心畏而力服,尧舜所不能也。《夏书》曰:‘歼厥渠魁,胁从罔治,旧染污俗,咸与维新。’盖渠魁尽杀而罔赦则足以夺奸雄之气,胁从污染不治而许其自新则足以安反侧之心,夫如是,天下之人孰肯舍生之涂而投必死之地哉?”呜呼,自古建平盗已乱之策,莫有过于秦观之论者,其论三篇,后篇即苏轼代李琮所草之疏也。国家为治,诚能轻徭薄赋、省刑戢吏,遇有水旱即与赈济,自无盗贼之生发矣,不幸而有焉,方其初起未成之时,即速与剪除,不容少缓,若其气势既成,必须委曲计虑,不可有轻之之心。臣自出仕以来,尝三见反寇矣,其初也皆以官军轻之,反为所败,资以器械甲兵,其势遂张大,殆其后也,复调官军惩前日之败,往往持重坚守,彼遂堕吾计中,一举而灭之,此已然之明效也。何则?盖盗贼之初起也,所以扇惑乎平民、鼓动其恶党者,皆曰“朝廷之政令不行,卫所之官军素怯,城池之守备不固”,辄与之克期曰某日攻某城,又某日攻某城,不旬月而吾之事成矣,既而至期皆不应焉,则众见彼言之无验、谋之无效,而知其事之决无成,自然解体而散矣。由是观之,秦观所谓平盗贼与驭敌国之术异,验于臣之所见尤信。
卷一三九
▲赏功之格(上)
《易师》:上六,大君有命,开国承(受)家,小人勿用。象曰:“大君有命”,以正功也;“小人勿用”,必乱邦也。
程颐曰:“上,师之终也,功之成也。大君以爵命赏有功也,开国封之为诸侯也,承家以为卿、大夫也,小人者虽有功不可用也,故戒使勿用。师旅之兴,成功非一道,不必皆君子也,故戒以小人有功不可用也,赏之以金帛禄位可也,不可使有国家而为政也。小人平时易致骄盈,况挟其功乎?汉之英(英布)、彭(彭越)所以亡也,圣人之深虑远戒也。夫大君持恩赏之柄,以正军旅之功,师之终也,虽赏其功,小人则不可以有功而任用之,用之必乱邦,小人恃功而乱邦者,古有之矣。”
朱熹曰:“师之终、顺之极,论功行赏之时也。坤为土,故有开国承家之象,然小人则虽有功亦不可使之得有爵土,但优以金帛可也,象所谓必乱邦,圣人之戒深矣。”
又曰:“开国承家一句,是公共所得底,未分别君子、小人,小人勿用则是勿更用他,与之谋议经画耳。汉光武能用此义,自定天下之后一例论功行封,其所以用之在左右者,则邓禹、耿弇、贾复数人,他不与焉。”
丘富国曰:“初言师之出,上言师之还,至此则功成凯奏之时也,大君必有赏功之命,开国,功之大者也;承家,功之小者也。象曰以正功者,言爵赏之命乃所以正诸将武功之等差也。然兵行诡道,而贩缯屠狗之人孰不愿出奇以立功,而立功不必皆君子也,此又曰小人勿用,何邪?盖以小人有功固当例以赏之,若使之参预国家之谋议,则挟功以逞,必生僭窃乱邦之祸,故于小人戒以勿用,而象曰必乱邦也,其意严矣。”
臣按:人臣有功于国家,功之大者则分土以封之,次者则列爵以授之,与之以土田、锡之以爵位,因其功而予之赏,固不可分别之也,然于其中有德学才识者则付之以官守职任,使得以展其才而尽其用,若夫资禀庸下、局量褊浅与夫心术偏邪者,则使之奉朝请居闲散,有土地以世食其禄,有职名以世延其赏,非但不使之得以害吾之政,亦所以保全之使不失其禄也。程传谓赏之以金帛禄位,而《本义》则谓不使之得有爵土而但优以金帛,臣窃以为小人难养,而不令人知所以自反,彼见同功一体之人皆有爵土而己独无焉,安能使其无怏怏之心哉?当如程氏言与之禄位,如朱氏言优以金帛,但俾食邑而不临民,给禄而不莅职,如此,则得正功之典,而亦无乱邦之祸矣。
《离》:上九,王用出征,有嘉折首,获匪其丑,无咎。
程颐曰:“九以阳居上,在《离》之终,刚明之极者也。明则能照,刚则能断,王者宜用如是刚明以辨天下之邪恶,而行其征伐,则有嘉美之功也。”又曰:“去天下之恶,若尽究其渐染诖误,则何可胜诛,所伤残亦甚矣,故但当折取其魁首,所执获者非其丑类则无残暴之咎也。”
臣按:程传以“有嘉”属上句,朱子以“有嘉折首”为句,考《汉书》刘向上疏引此爻辞以明成汤之功,曰“有嘉折首,获匪其丑”,亦以“有嘉折首”为句,盖嘉,善也、美也,人臣奉君命以出征,有歼厥渠魁之功,故有以嘉美之也。盖战功莫大于获其渠魁,其于首恶之渠魁既折而馘之,非徒取其胁从之丑类以备数塞责而已,其为功大矣,岂不可嘉尚之乎?盖所折者所当折者也,何咎之有?彼不能折其首而徒取其类,则有非所歼而歼者矣,岂得无过咎哉?王用将以出征,而将能用王命以折寇之首以正邦,既有可嘉之功,必有嘉功之实,此王者于出征有功者所以有爵赏之报也欤。
《诗序》:《彤弓》,天子锡有功诸侯也。其首章曰:彤弓(朱弓)召(弛貌)兮,受言藏之。我有嘉宾,中心贶(与也)之。钟鼓既设,一朝飨(大饮宾曰飨)之。
朱熹曰:“此天子燕有功诸侯而锡以弓矢之乐歌也。”
吕祖谦曰:“受言藏之,言其重也。弓人所献,藏之王府,以待有功,不敢轻与人也。中心贶之,言其诚也,中心实欲贶之,非繇外也。一朝飨之,言其速也,以王府宝藏之弓,一朝举以畀人,未尝有迟留顾惜意也。后之视府藏为己私分,至有以武库兵赐弄臣者(汉哀帝发武库兵送董贤),则与受言藏之者异矣;赏赐非出于利诱则迫于事势,至有朝赐铁券而暮屠戮者,则与中心贶之者异矣;屯膏吝赏,功臣解体,至有印刓而不忍予者,则与一朝飨之者异矣。”
臣按:古者诸侯有四夷之功,王赐之弓矢,又为歌《彤弓》之诗,以明报功宴乐。先儒谓始而藏器以待有功之人则不敢轻,及其推诚以锡有功之人则不敢惜,王者于赏功之物,始而不知重其物则必有轻视之心而人亦亵之矣,终而不出于诚心又吝而不果则人虽得之亦不以为恩矣,故未有功之时则藏之也不敢轻,既有功之时则诚心与之而无所惜,王者赏功之大权当如是矣。噫,一弓之微,古人犹重之如此,况先王之爵禄,天所以命有德者哉?其不可轻予无功之人也可知矣。
《周礼》:司勋(掌功赏之官)掌六卿赏地之法以等(差也)其功,王功曰勋(辅成王业),国功曰功(保全国家),民功曰庸(常也),事功曰劳(勤劳),治功曰力(强有力者),战功曰多(多算)。凡有功者铭书于王之太常(日月为常),祭于太烝(冬祭曰烝),司勋诏之。大功,司勋藏其贰(副本),掌赏地之政令,凡赏无常(功之大小不可预知),轻重氏(视同)功(功大者重其赏,功小者轻其赏)。凡颁(授也)赏地,参之一食(三分计税,王食其一,功臣食其二),唯加田无国正(既赏以田,又加赐之,免其征税)。
王昭禹曰:“先王于有功之臣,铭书于王之太常,使与日月同其光,识之于不忘也;祭于太烝,使与先王同其荣,报之而致厚也。”
臣按:司勋所掌之六功,不止于战也,乃以属于司马,何也?盖军赏不逾时,与之速则人心劝,报之缓则人心疑,属之他官则司存散隔,文告回复,徒有壅蔽之害、增减之弊,不足以激昂人心也。然其战功所行者其事有难有易,所遇者其敌有坚有脆,故其行赏也,又必审察考验,以视其勤劳、功力与夫谋算之大小、多少、难易以为之轻重、高下焉。
《春秋左传》:桓公二年,凡公行,告于宗庙,反行,饮至舍爵策勋焉,礼也。
杜预曰:“爵,饮酒器也。既饮置爵则书勋劳于策,言速纪有功也。”
臣按:军赏不逾月,欲民速睹为善之利,故饮至之礼,方置其爵即书其勋劳于策,书之上所以激劝有功臣子,兴起趋事赴功之心也。
僖公二十三年,楚成得臣帅师伐陈,遂取焦、夷城顿而还,子文以为之功,使为令尹,叔伯曰:“子若国何?”对曰:“吾以靖国也。夫有大功而无贵仕,其人能靖者与有几?”
臣按:《易》谓“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”,恐其徇私而不靖也。然既用之以效其力而成夫功矣,而又弃绝之焉,自非明理守道之君子不能不觖望也,是以君子作事用人,必谨其始,苟失之于初,则必善为之处置,委曲以成全之,以厌其素望,遏其非心,如此,则功臣保全而国家安靖矣。
晋文公与荆人战于城濮,公问于咎犯,咎犯对曰:“服义之君不足于信,服战之君不足于诈,诈之而已矣。”又问雍季,雍季对曰:“焚林而田,得兽虽多而明年无复也;干泽而渔,得鱼虽多而明年无复也。诈犹可以偷利,而后无报。”遂与荆军战,大败之。及赏,先雍季而后咎犯,侍者曰:“城濮之战,咎犯之谋也。”君曰:“雍季之言,百世之谋也;咎犯之言,百世之权也,寡人既行之矣。”
臣按:晋文公为五伯之盛,伯者虽曰尚功利,然文公之施赏不徒赏其功利之人,而必先赏其道义之士。盖去古未远,圣人之泽犹存,至秦以后则不复有此论矣。
战国韩昭侯有敝袴,命藏之,侍者曰:“君亦不仁矣,不赐左右而藏之。”昭侯曰:“吾闻明主爱一颦一笑,颦有为而颦,笑有为而笑,今袴岂特颦笑哉?”
臣按:人君之爵赏所以为臣下所重者,以人君能自重之也,得之以重而人亦以重视之,得之以轻而人亦以轻视之。昭侯一国之君,以一敝惣之微犹不轻以予人,况爵禄乎?有天下之大者,乌可轻以先王之爵禄而滥予乎人哉?
《司马法》曰:凡战,定爵位,著功罪。
臣按:《司马法》虽作于战国,然多成周之遗制也,盖于定功行赏之时具其功状,有功者以罪减功,有罪者以功折罪。又曰:赏不逾时,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。
臣按:赏贵乎速,速则人心悦慕而兴起,况乎军功之赏,尤不可迟,迟则事已而人心怠矣。盖赏之为赏,非徒以报其人已然之功,实用之以起后人奋发之志。后世遇有当赏,文移核实,动经岁月,甚至有其人已死而后得赏者。呜呼,其弊也久矣。夫赏有两端,曰官曰财而已,功之小者赏之以财,功之大者赏之以官,赏以财随事而给可也,赏以官,官非人臣所得专者,然古有承制封拜之比,遇有出师命将,许以便宜行事者,宜给以官券如古告身之类,中空其名,遇有功者随其大小填注以授之,俾执以照,盖许之以名而未予之以实也,必待奏闻命下而后实授焉。如此,则立功之人既有所怀感,而未立功者亦知所兴发矣。
《三略》曰:军无财士不来,军无赏士不往。又曰:香饵之下必有死鱼,重赏之下必有勇夫。故礼者士之所归,赏者士之所死。
臣按:将领士卒皆国家之臣子,平日食君之食、衣君之衣,凡仰事俯育者皆君之赐也,一旦有事,少效微劳而又欲希其赏赐,可乎?虽然,此就臣子之义而言尔,若夫人君之用人则不可无赏赉之仁。
秦卫鞅说孝公变法,斩一首赐爵一级。
臣按:后世计首级以定军功始于此。呜呼,生天地间而灵于物者人也,人与人同类相生以相爱,相死以相卫,人之理也、天之道也。世降而伪滋,人与人乃相戕相害,均是人也而又杀人以为功,是岂人道当然哉?夫自五帝三王之时已有战争之事,然其人化服即止,不至杀戮之甚如后世也,至秦用商鞅,始上首级,后世袭用之,以为当然而不可易,百世如一日也,后世忍心贪功之人,乃至诬平民截死尸以为功次,皆秦作俑之遗祸也。臣尝谓天下之事惟武功一事最难得其尽善而无余弊,何也?盖兴师动众,人至多也,临陈对敌,机无穷也,不杀则不足以退敌而功不成,是武之成必在于杀人也,是故论功者恒以杀敌之多少以为功庸之差等,古昔盛时固已献馘于学宫,载之《诗》《礼》者可考也,非但秦也,盖至秦乃益盛焉耳。今若不用秦之法,而于武功告成之日一例升赏,然而勇者怯者同赏,孰肯效死而争先?若依旧以首级为功,方其战酣乘胜之际,其势有进而无退,既斩敌首,何暇转而持之,非独为人所有而敌亦或得以制其命矣。二者皆非万全无弊之法,然则果何如而可?臣窃以为,自古国家所以赏功者爵与财而已矣,爵以名而致贵,财以利而致富,是名与利、富与贵乃人之所甚欲而甚慕者也,以人所甚欲者以为功赏之具,盖以性命者人之所甚惜,身体者人之所甚爱,人能舍其所甚爱甚惜之性命身体以为我操兵戈以御敌,卫生灵以安社稷,厥功莫大焉,于是乎即其所甚欲甚慕之货财、官爵以报之焉,报其已往之功,所以作其将来之志,非但为其人,盖为乎国也,然其所立之功有大有小、有多有寡、有缓有急、有易有难,不可以一例观也,不可以一例观亦不可以一例报,然而战陈之时、急迫之际、纷乱之中,安能一一得其轻重、多寡之实而权度之不差哉?将使人临陈而监之欤,则目力所及有限而不能周;将使人随众而纪之欤,则人心所存不同而不能以皆公;不然则将待其功成而通第之欤,则是非真赝又将何所据而分辨。臣窃以为,古人有言,惟公生明,公则己不为私,明则人不能欺,在己者既不为私,自然有以畏服人之心志而人不敢欺己矣,国家当有事命将之时,必于廷臣中择平日理明而心公、智周而性执者以为纪功之官,使其随时制宜,权其缓急难易以定其功次,使上下通知,彼此保证,一有疑似难明纷争不一者,即与移文考核结正,必须详实归一,然后明白开具榜于通衢,如科试揭晓然者,有不公者许其指名开告其作私及蒙蔽之人,有赃者计赃论,无赃者削去其功次,如此,虽未尽善,亦庶几乎。大凡天下万事,莫外于一实,惟实则人心无不悦服,更乞朝廷下文武大臣,将出军赏功资次立为定式,俾其遵守,原在军伍长行及出榜召募者则一例造册,其有内外臣僚子弟临时方行自投报效者则具名开奏取旨,盖此等之徒皆非真有智勇欲为国出力,盖藉父兄势力乘机欲得进用耳,所以懈怠人心、激怒士卒者皆此等者为之,不可不知也。又有将帅遇有征差辄将子弟、亲识奏请从行,及左右使令吏胥之辈,其实不曾临陈,往往叙作军功,不次升赏,夫以出师取胜,非一人智力所能独成,其临陈奋勇者固为有功,然左右将领为之参谋运智以助其所不及、协力干济以辅期所不能,彼此皆不可相无者,乌可全谓其无功哉?但不可以斩馘论耳。为今之计,宜多立名件,如斩将搴旗、奋勇当先之类,各于本类下次其名姓,并著其所效之实绩,若是随从之人明书曰某人随从、某官参谋运智,或协力干济有功,合准作首级几功,不许混报斩首功次,如此,则事得其实而士卒效力者不起争愤之心矣。又有陈亡士卒,以其既死,无人开报,遂至泯灭,今后但有临陈战亡者,必须同伍开报,不报者有罪,死者一功当生者二功,其有不曾临陈而亡者,虽无御敌之功,亦为王事而死,亦须同伍开报,量加优赉其子孙。
汉高帝六年,始剖符封诸功臣为彻侯,萧何封酂侯,所食邑独多,功臣皆曰:“臣等身被坚执锐,多者百余战,少者数十合,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,徒持文墨议论,顾反居臣等上,何也?”高祖曰:“诸君知猎乎?夫猎,追杀兽兔者狗也,而发纵指示兽处者人也,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,功狗也,至如萧何发纵指示,功人也。”群臣皆莫敢言。列侯毕已受封,诏定元功十八人位次,皆曰:“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,攻城略地功最多,宜第一。”谒者关内侯鄂千秋进曰:“群臣议皆误,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,此特一时之事耳。上与楚相距五岁,失军亡众,跳身遁者数矣,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,又军无见粮,萧何转漕关中,给食不乏,陛下虽数亡山东,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,此万世之功也。今虽无曹参等数百,何缺于汉,汉得之不必待以全,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?萧何第一,曹参次之。”上曰:“善。”于是乃赐萧何带剑履上殿,入朝不趋。上曰:“吾闻进贤受上赏,萧何功虽多,得鄂君乃益明。”于是因千秋所食邑,封为安平侯。
臣按:以高祖初得天下,论功行赏以定功臣位次,而以萧何为首,群臣不服,故帝以猎为譬。斯言也,非但可以定创业之功臣,凡后世有出师取胜而还,其功次亦当以是为法。
昭帝始元元年,金日二子赏、建俱侍中,与上略同年,共卧起,赏为奉车,建驸马都尉。及赏嗣侯佩两绶,上谓霍将军曰:“金氏兄弟两人不可使俱两绶邪?”对曰:“赏自嗣父为侯耳。”上笑曰:“侯不在我与将军乎?”对曰:“先帝之约,有功乃得封侯。”遂止。
臣按:朝廷设为武爵专以报功,非有军功不可得也,如此,则天下之人有欲得之者皆争先奋勇以求之矣,苟可以他途而得则,人皆起其速化之心,以趋易进之路,孰肯捐躯舍命以求其所难者哉?
元帝时,西域副校尉陈汤矫制发兵,与都护甘廷寿袭击匈奴郅支单于于康居,斩之传首至京,悬于槁街。既至论功,石显、匡衡以为汤擅兴师矫制,幸得不诛,如复加爵土,则后奉使者争欲乘危侥幸,生事于蛮夷,为国招难。帝内嘉延寿、汤功而重违衡、显之议,久之不决,刘向上疏辨其功,于是诏公卿议封焉。议者以为宜如军法捕斩单于令,衡、显以为郅支本亡逃失国,窃号绝域,非真单于。帝取郑吉故事,封千户,衡、显复争,封延寿为义成侯,赐汤爵关内侯。于是杜钦上疏,追讼冯奉世前破莎车功,帝以先帝时事,不复录。
荀悦曰:“诚其功义足封,追录前事可也。《春秋》之义,毁泉台则恶之,舍中军则善之,各繇其宜也。夫矫制之事,先王之所慎也,不得已而行之,若矫大而功小者罪之可也,矫小而功大者赏之可也,功过相敌如斯而已可也,权其轻重而为之制宜焉。”
胡寅曰:“甘延寿、陈汤、奉世矫制以成功一也,萧望之、匡衡以为不可封者,《春秋》讥遂事之法也,刘向以为可封,是未免以功利言耳。如荀悦之论,功则有大小矣,矫有大小乎哉?如甘、陈之材气,别加任使而厚报之未晚也。”
张耒曰:“夫所恶夫赏矫制而开后患者,谓其功可以相踵而比肩者也。阴山之北,凡几单于?自汉击匈奴,独一陈汤得单于耳,若裂地封汤而著之令,曰‘有能矫制斩单于如汤者无罪’而封汤侯,吾意汉虽欲再赏一人焉,虽数十年未有继也,何遽有邀功生事之忧哉?”
陈瓘曰:“莎车之事,望之据所见而言,若衡于郅支则不能无阿石显之嫌。”
臣按:《春秋》书遂事,公羊以为生事之词而胡氏以为继事之辞,又曰专事之辞,盖人臣行事无不禀命于君,出境而遇事之系国家安危者专之可也,夷狄处化外,古之帝王固以术羁縻之而不与之较,苟乘其败亡而取之,虽奉天子命亦非是也。盖王者体天以行事,彼未尝犯吾境、戕吾民,而吾以私怨小愤,因其败乱而乘之,非天立君之意矣。君之行事必承天意,臣之行事必奉君命,君命不出于天,臣固不可行也,况臣不奉君命而所行不合于天也哉?陈汤郅支之事,说者不一,揆之天理、协之时事,彼诚于吾之国体有损,于吾之生民有害,反之于心吾理无一之不是而彼皆非,质之于事吾辞无一之不直而彼皆曲,汤等杀之虽有矫制之罪,亦有安边之功,则如胡氏所云,别加任使而厚报,如此不启后来之边衅,而亦得以收其才智之用于他日焉。张耒之议,岂可闻于外夷,独不虑彼亦将悖而入乎?陈瓘谓衡阿石显,固中其病,然国家处事、人臣建议,顾理之是非何如耳,固不因匪人而易其正议,乌用避嫌为哉?但朝廷之上议功封爵,而使房闼之人与焉,其时可知也,其士夫可耻也。